半島先生(四)

    一根煙燒過去,靜靜躺在車上煙灰缸裡,從帶皮的煙草幻化成軟軟屑。島仔一人坐在熄火車子裡,雙手捧抱方向
盤,眼前的玻璃上雨不斷地打下,雨刷來回撥弄。夜裡十點,雨滴和雨刷就這樣玩起來。島仔看著煙灰冒完最後一
縷殘煙後,手一彈,煙灰比玻璃上變形的雨滴更加碎屍萬段。
 
    車上有女神的味道,島仔用五分鐘的時間燒一根煙,就像燒一柱線香來蓋過女神的味道。女神是新來的女同事,
公司一群老男人私下總愛稱她新來的小妹。這份工作是小妹畢業後的第二份工作,身上還迷漫著學校裡草地上的純
白,無瑕近乎維娜斯的氣息。男人四十的老伙子稱她小妹,但島仔思緒永遠清醒地印記著她是「女神」,時時對這
脫俗的女子純白保持一種敬意,不隨人用「小妹」這種俗語。島仔第一次見到女神就淪陷自己,像一個把槍高舉的
投降士兵。開會時你若認真盯著島仔,你會發現島仔幾乎都把眼光投在她身上,無時無刻呼吮著她傳來美麗的空氣
。那長烏的髮、潔白的臉、修長的身,是,是他會愛上的型。說實在,島仔這輩子還沒見過那麼美的女人。一般眾人
視為美麗的女人通常帶著一種妖的高傲,典型的模子,而女神帶著帶著一種清麗的美,美到島仔自覺汙濁而自慚。
 
     女神進公司二個月了,島仔一句話也還沒跟她說過。
 
      (睡來了,改天寫,待續)
 

半島先生傳(二)

        島仔的証件終於下來了,真的很懷疑一個香港人在台灣能幹嘛?又不是當紅的影視歌手,天天可以跑電視台,靠著摞
來的1350漫漫生活。島仔只是一個平凡再平凡不過的香港人而已,連開燒臘店的資格也沒有。九七後,台北街頭林立起一
間間的「香港燒臘」,香港夫妻在台灣掛起了一隻隻燒鴨,任憑剩餘的年歲像淌在燒鴨上的肥油,無止盡且不回頭地向枮
板上滴去,看來垂涎生可口的生命精華,被日覆一日地消散了。這些開店的香港夫妻深知台灣人要些什麼?他們在傳遞菜
單時都會刻意地把廣東話說的響喨,在交易三寶飯給顧客時也刻意地把國語說的憋腳,就像是一場表演,這種表演比起利
落切肉的精采刀工來的更吸引人。台灣人常常被逗的樂不可支,不信你去汀洲路和東園路上的那幾家老廣開的「香港燒臘
」,天天上演這種戲碼。
 
        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香港燒臘」,島仔就是其中一個。我們常常找他去回味家鄉味時,Sunny常常說:「肚臍,叫
嘢食啦,食香港燒臘」。島仔:「唔食,天氣好凍,唔出門」島仔拒絕了Sunny,然後又接著說:「Sunny 你好叻喎,
也靚,但是我唔係你中意人」。島仔在大家面前要Suuny別纏他了,Sunny心有所不甘地說:「仆你個臭街丫!!!! 」跑到了
廁所幽幽地哭泣。公司裡的人對這一幕當成有趣午餐前菜,笑聲也在寫字樓裡遞嬗開來。當時我也笑了,特別是Sunny那
句“仆你個臭街”頓時我好像看見台北版的《孤男寡女》,笑的我彎下腰讓額頭撞上桌上的釘書機。
 
        這是一個怪香港人,我們似乎捉摸不定他,島仔認為去一個國家吃自己家鄉菜是可笑的,有人會去與海為伍的希臘只
為了點一盤蚵仔煎嗎?在異國吃異食這種後現代模式對島仔來說是可笑的。他常常一個人走到巷口點臭豆腐、魯肉飯,用
簡單的台語和老闆溝通(這是他唯一在台北說台語的時刻),而家鄉的口味即使懷念,也不讓味蕾去碰那感傷的滋味。
 
        但島仔這舉止是說謊,那是在身份証發下來那一天才發現這個密秘。上個月,9月4號,大家買了酒、蛋糕、零食、禮
物去島仔公寓慶生。因為島仔向大家宣佈9月4日是他的生日,希望每個人攜老扶幼來他家辦個party,阿司(老闆)很阿莎
力地讓全公司在三點半下班,就為了讓大家體驗一下維多利亞港口吹來的生日派對風。十幾個人塵僕僕地來到他淡水的住
處,五點半的夕陽澄黃一片真的讓人迷戀,島仔選擇這住這,可能會是某一天衝動起來,想從漁人碼頭划著小船回到皇后
碼頭比較方便吧!這一夜島仔在切完蛋糕後就沒說過話,一個人奮力喝自己著準備給大家的一箱紅酒,坐在沙潑上涰泣著
淚,一個堂堂的大男人被酒溶解成小男孩。阿司低聲說:「島仔正想念著他的前妻、小孩,身為單親爸爸的我最能體會這
種心情,讓他一個人在這,離開吧」,說畢,阿司像個堅強的熟男抹去那不爭氣的兩行熱淚,率先轉身離開那落日早已落
盡餘暉的公寓。
 
        這張身份証稀奇地在每個人手上流轉著,雖然每個人的皮夾裡都有張一樣的身份証,可是每個人都有一種共匪終於得
到自由解放的得意,得意島仔由香港人變成台灣人,由匯豐銀行變成中國信託,由香港移動變成了中華電信。當這張身份
証遞到我身上時,我中止了滿室的得意感,因為我發現黎偉華(島仔)的生日是 1 月23日。我大聲說出了這個重大發現,
遲頓的人還以為我嚷嚷個什麼勁?機伶的人立刻查覺上個月的生日派對是假的。 在場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逼問島仔這是怎
麼一回事?但島仔沉默了,而且是徹底的沉默,結了一團大便臉死也不張口。這個過程大約有十分鐘吧!阿司忍不住這種
佝傲的態度,拿起了美工刀,把刀片推向最底架在島仔的脖子上,狠狠的說:「台灣人最恨被欺騙了」。其實阿司是想到
他那天也落下的兩行熱淚,加上近年來獨自撫養返兒的沮喪,逕而做出這種脫序的演出。
 
         島仔看情勢難以收拾的情況下,張口娓娓。他的生日確實是1月23日,寶瓶座,而9月4日是他離婚的日子。這天,改
變了他的後半生,一個從小自信滿滿的樂觀主義者,變成一個自卑帶點冷陌的消極悲觀者。所有的美好都遠離他而去,沒
有任何食物讓他能感到幸福,從前和前妻在一起的日子裡,雖然窮苦,但一碗叉燒飯蓋上荷包蛋,喝口桂花釀,全世界的
幸福都擁在他的身體裡。這種日子夫復何求,能執子之手到老,要島仔再怎麼辛苦再怎麼拼命都甘心。但在中環寫字樓簽
字的下一刻,幸福全被沒收了,快樂離島仔而去,既使後來和他脫光衣服睡在一起的女子也無法感受到心底的溫暖。9月4
日,是新生日,他希望大家祝他新生日快樂。
 
        「1月23日不是我選的,9月4日也不是我選的,但都是一個新生。」阿司直至聽到這句話才放下手上的美工刀,把刀鋒
推回塑膠殼裡,轉身就走回辦公室。我想,我又有看到阿司轉身後隱隱流出的那兩行不爭氣熱淚。阿島,其實並非不吃「
香港燒臘」,而是店裡一對對用廣東話交談的夫妻會讓他連結到自己和前妻的聯想。因為曾經大家約阿島去許昌街的半島
茶餐廳吃飯,他很快地答應了,他也曾經主動約大伙去通化街的九龍坊茶樓聚會呀!
 
         Sunny下次找島仔去食豬扒堡,飲凍鴛鴦唄。
      
 
 
                                                                                                       

半島先生傳(一)

       
        半島先生,他,來了台灣。他濃濃的廣東腔,隨著日曆一張張地撕去漸漸地淡化,操上一口普通話已非難事,
甚至每每到了高雄,就刻意操那一個怪聲怪調的台語。高雄人很特別,遇到半島說這畸型台語時從不糾正,一種不
屬於台灣島的元音、半元音,就在悶熱的南台灣流竄著。半島特愛南下高雄說台語,他暢所欲言,他可以一路六合
夜市講到城市光廊,再從忠烈祠講到壽山,直到倦了,再搭車回到台北的窩。回家後,刷牙敕口,像換上一副假牙
似的,再換回一口標準的港式國語。
 
        半島先生,是書面上寫出來尊稱他的名字,在私下並不這麼呼喚他,大部份都叫他「島仔」。「島仔」這名子
可點好笑,如果刻意一用廣東腔說出來,很像台語的「肚臍」。但島仔知道後並不為忤,因為有個名字是好。他的
本名叫“黎偉華”,介紹自己時說:「黎明的『黎』;梁朝偉的『偉』;劉德華的『華』」,他的小名從黎仔、韋
仔、華仔,一路被叫個不停。
 
        這過程一開始讓他還滿享受的,當梁朝偉以《重慶森林》拿下金馬獎時,很喜歡聽見:工嘿你啊!偉仔。黎偉
華覺得自已是偉仔,更覺的自已是是《重慶森林》的消極無比的警察,他刻意利用南下高雄的時候,模那電影裡的
情節,在高雄的電影院交了一個女朋友,找了一間小公寓住了下來。其實這位身材曼妙女子知道半島意圖,因為她
也是電影迷,兩個人就像不NG的演員幹了那件事,順便把電影沒出現過的愛慾也在幕後演了一便,他們一直入戲著
。直到一個光線正確的下午,這位女子,只穿著一件黑色內褲,抱著枕頭發呆著。半島則是白內衣褲半坐在床上,
右手拿著玩具飛機,把飛機在她黑色屁股上停下,再玩另一架飛機。這是高潮、做愛後的高潮、電影的高潮,高潮
過後半島就搭車台北,那經典的畫面還令他惦念著,啊!那萍水相逢的女人。
 
        黎明在2003以《三更之回家》,半島被感動了,愛情是什麼,他好像有了答案。看完午夜場的電影後,他在記
事本寫下:愛情,既使是擁抱著屍體也是幸福的。他想起了香港的前妻,一時片刻,憶起他前妻的身體跑到別人的
身體,忍俊不住的嚎哭了一場。更令他慟心,是他的小孩“小七”,離婚後,只能遠遠地望著這小小的身影。你們
還記得那張電影海報嗎?四個人像屍體一樣躺在那張床,半島有一種黑色想法:我們全家死了,就能團圓,真好。
那時有人叫他“黎仔”也深感與有榮焉。
 
        十年後梁朝偉又以《無間道》獲最佳男主角時,他又再度回味偉仔這個名字,但這時他已錯亂,畢境他不是臥
底警察。但他還是挺裡頭的一句對白,「誰想跟他換」「我想跟他換」(呢喃狀),他常以這句話為對白。隔年劉
德華以《無間道三:終極無間》拿下金馬影帝時,有人說:工嘿你,華仔。他火了,黎偉華這三字拆開來很偉大,
但合起來卻半凡無奇,想起正要在中年漫走的他,竟是沒什麼成就,黎仔、偉仔、華仔,擺在自己的身上真是俗不
可遏。他強烈禁制周遭的人提可黎偉華三字,這脾氣可是拗的帶勁,連他跟老婆離婚時也沒那麼堅持過,一股堅定
意志力要拋棄自己也可真不容易。大家看他那麼堅執著的份上,另外取了個名字「半島」(不是綽號,而是正名)
,即使是用台語叫“島仔”,半島先生也樂意接受。
 
                                                                                                                                                                       未完待續 ~~